子玉
二爺是爺爺的小弟,「連」字輩大排行十二,我們這支稱他二爺。
第一次見二爺是在1983年夏天。我在北京開會,抽空去二爺家。約了上午九點半,可一路塞車,到珠市口大街已經十點。下了車,我正辨認方向,聽到背後傳來聲音:「你是子玉嗎?」扭頭見一位高個老人,滿臉流汗。是二爺,他怕我人生地不熟,專來迎接。
二爺不像年近古稀。他瘦高個兒,衣著整潔、腰板筆直,高鼻樑、白淨臉。說話慢條斯理,乍聽像北京人,細聽便發現破綻,「子玉」說成「脂玉」,「人」說成「銀」。京城住了四十年,改不了東北口音。二爺腿腳靈活,不過走路的姿勢有些彆扭,腳后跟著地,像是腳和腿不同心同德。
穿過狹長的胡同,拐進四合院,其中一間偏房和一間小耳房就是二爺的家。耳房做飯,偏房住人。屋裡光線很暗,一張床佔了大半空間,剩下的地方擠著幾件陳舊簡陋的家具。胖胖的二奶盤坐在床上,吩咐著二爺快搬過來椅子,快沏茶到水…。二爺樂樂呵呵支應著,手腳不停。
坐了一會兒,見二爺要去做飯,我便起身告辭。二爺雖有退休金,但日子並不寬裕,況且要勞累長輩。二爺急眼了:「到家來,那能不吃飯,我都準備好了。」看著二老歡喜的臉蒙上一層失落,我只好從命。二老記性好、愛嘮嗑,從天南地北的親戚到家族的陳年舊事,那頓飯吃得很溫馨。
二爺二奶一輩子多遭磨難。二奶三十多歲就癱在了床上。那時,二爺一個大老爺們兒,拉扯著三個孩子,還得端屎倒尿伺候二奶,真不容易。二奶七十多歲時得了場重病,快要嚥氣,家人給換了壽衣,做了彌撒。二爺舍不得二奶,哭成個淚人。后來,二奶活過來了,到八十多歲才過世。。二奶跟我調侃:「上帝不要我,還沒拖累夠你二爺呢。」二爺在旁邊嘿嘿地笑。
二爺是個葯劑師,從前在教會辦的醫院裡工作,上世紀四十年代末,教會的人撤離中國大陸,二爺也準備跟著撤離。他回家安頓后繞道去上海離境,結果途中被卡在了青島,陰錯陽差沒走成。
二爺是個天主教徒,家族中有數位在教會裡任職。那些年,二爺因為信仰和宗教背景沒少遭罪。 文革中被裝進麻袋從樓上扔了下去,二爺命大,只摔折了一條腿,後來落下腳腿變形。
二爺自己的歷史「不清不白」,還連累到孩子上大學、找工作。三個孩子背著父親的黑鍋,腰直不起來,過了多年矮人一頭的日子。
看上去二爺樂觀、精神氣十足,像是幸運者。原來在「連」字輩十四個老兄弟裡,論倒楣算是數一數二。
二奶嘮起苦難總愛說有上帝保佑,二爺則微笑不多言語。夏日的陽光從窗戶進來,照在牆上一張耶穌的頭像上。耶穌的下頜微微向上,頭上有道光環。畫像下面是一個木制的小十字架。
那時文革結束,改革開放不久,我對宗教了解很浮淺,且都是負面的。第一次看到人家中擺放十字架和耶穌的畫像,第一次近距離聽人說「上帝」二字,便有些驚訝、逆耳和困惑不解。擺放宗教的東西,似乎悖逆潮流,不識時務。可是,二爺身處逆境但不怨天尤人,背負厄運能處之泰然,兩老人蝸居陋室卻恩愛快樂地活了幾十年。這一切在我心中畫了一個大問號。
此后,我每次去北京,總想去看望二爺二奶。
二老熱情好客,家居北京又是長輩,南來北往的親戚們便常去看望。有次一位身為修女的本家姑姑從台灣回大陸探親,與在北京的長輩一同聚在二爺的陋室中。我在一邊聽他們嘮家常聊教會,長輩們內心的平安和喜樂真讓我好奇和羨慕。
出國十年,1998年全家回國度假,去看望二爺。二爺見面問:「聽你爸說你們在美國去教會,也領洗了。」得知我們都是基督徒,每個星期天全家人都去教會。二爺連聲說好,還說他在北京的孫女也領洗了,那開心的樣子像是傳家之寶後繼有人。
如今,二爺九十四歲。他仍然白淨整潔、腰板挺直;仍然健康快樂地身居那間陋室,仍然不亦樂乎地招待八方來客。星期天,仍然起大早,乘公交車去宣武門教堂。
2009年9月11日草稿
2009年9月14日完稿
應《宇宙光》征文活動〈《我的爺爺奶奶》〉,寫了一篇文章《二爺》。
發表在2010年1月第429期。 同意此文刊登在《創文花苑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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